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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未完成的攀登

      發(fā)布時間:2023-06-01 12:53:00來源: 新京報

        未完成的攀登

        湖南省登山隊兩名隊員距珠峰峰頂四百米處止步救人

        在海拔8000米以上的地方救人是什么感受?

        “氧氣只有海平面的27%,呼吸變得困難。”“連打開一個水壺喝水都費勁?!?4歲的謝如祥這樣形容。

        5月18日深夜,在海拔8450米、距離珠穆朗瑪峰峰頂僅四百米處,他和39歲的范江濤決定終止登山,救援一名倒在路邊的登山者。他們及夏爾巴向導總計花費了四個小時,下撤五百米,將遇險者運送到最近的營地。

        范江濤是湖南省登山隊領隊、湖南登山運動協(xié)會副主席、湖南省高山專業(yè)委員會主任。謝如祥曾任北大山鷹社登山隊隊長,現(xiàn)是湖南省登山隊隊員。從2016年起,范江濤就夢想著登頂珠峰,謝如祥則是在2018年定下這個目標。

        多年的準備與等待后,他們決定在與終點咫尺間放棄登頂,只用了幾分鐘。

        向上還是返回?

        5月18日是登山的絕佳天氣,范江濤回憶,“幾乎沒有一點風?!备鶕?shù)叵臓柊拖驅峁┑奶鞖忸A報,這種好天會持續(xù)到19日早上。

        傍晚五點半,范江濤和另外兩位隊友以及夏爾巴向導,從海拔7950米的珠峰C4營地出發(fā),做最后九百米的沖頂。六點半,謝如祥出發(fā)。

        一行人負重許多:連體衣、頭巾、帽子、圍巾、高山靴、雙層手套、1.5升開水和氧氣面罩是生存必需品。要攀登,還要帶上升器、下降器、冰鎬、冰爪等技術裝備。謝如祥說,一個氧氣瓶就3.5公斤,身上的總負重超10公斤。

        但他們行進順暢。晚上8點多,他們就到達了被稱為黃帶的冰巖混合地帶最上沿,且都覺得體能充沛。如按計劃,他們將在當?shù)貢r間第二天凌晨三點前登頂。

        范江濤帶了一部衛(wèi)星電話,“我甚至在想,登頂后,國內不知道天亮了沒有?我第一個報喜電話要打給誰?”

        夜晚的珠峰黑透了,只有頭燈照射的地方有些能見度。晚上8時20分左右,范江濤照到前方路上臥倒著一個人,穿著火紅的連體衣,蜷縮在路繩的右側。

        范江濤又看了一眼手表,顯示海拔8450米。“按業(yè)內的慣例,海拔8000米以上的‘生命禁區(qū)’,是可以不救人坦然走過的。因為在這高度,救人很難,而且容易把自己搭進去?!彼c隊友也決定繼續(xù)前行。

        倒地遇險者的鎖扣仍系著路繩,范江濤等人要前進,就必須解鎖安全繩,繞過遇險者,再扣上安全繩。等待隊友們解鎖、扣鎖的時候,范江濤忍不住又看了一眼,發(fā)現(xiàn)遇險者臉上覆蓋薄冰,身穿的連體衣已大面積破損。左手裸露,已凍得發(fā)黑,右手戴著薄抓絨手套,整個人都在顫抖。

        他問遇險者,你是中國人嗎?對方沒有回應。又問,你叫什么名字?對方輕輕說,自己姓劉。他這才認出了她——都是登山愛好者,他在日常拉練時常與她打照面。再詢問,得知她沒有向所屬登山隊報備,自行找了登山公司及夏爾巴向導來攀登珠峰。

        一旁的夏爾巴向導提醒他,此人救不了了,應該繼續(xù)向上。

        “第一次是被說動了的?!狈督瓭@過了劉女士,又隨著夏爾巴往前走了二十來米。走著走著,他想起一個人。

        前一天,也就是5月17日,第一批登頂成功的隊友回到C4營地,帶來一個消息。他們在山上看到一個登山者倒地,他們嘗試急救,“但沒救過來。”看他衣服上的名牌,叫陳學斌。

        另一個消息流傳在幾個相識的登山者之間,隨大家一路走到C4營地的、昵稱為“木匠”的登山者在沖頂時失聯(lián)了。

        為確定消息,范江濤和隊友們滿營打聽,得知“木匠”就是陳學斌,“一瞬間就特別難過。”范江濤與“木匠”沒怎么說過話,但一路同行,又在一個營地生活了幾天?!皩δ莻€人、那張臉都有印象?!彼锌?,“一個人的生命就這樣失去了。”

        晚上8時45分,范江濤停在漆黑的山上,痛苦又糾結:不去救,劉女士的生命或者就像“木匠”一樣轉瞬即逝。去救,氧氣和體能都不可能再供他沖頂。且峰頂就在眼前——一個人一生有多少次登頂珠穆朗瑪峰的機會?

        想著想著,他痛哭起來??尥炅?,他告訴夏爾巴向導,不登頂了,他要下去救人。

        金錢與時間的成本

        范江濤回憶,自己下撤回劉女士身邊后,先將她臉部的冰抹掉,給她喂了點熱水和巧克力,把自己的羽絨手套和氧氣瓶也給了她。

        晚上9點左右,劉女士恢復了語言能力,告訴他,自己是前一天上山的,到5月18日中午,她和隨行的夏爾巴向導都沒水了。氧氣是什么時候耗盡的,她不記得了,糊里糊涂地,手套丟了,夏爾巴向導也不見了。

        范江濤沒再問什么,與自己的夏爾巴向導一左一右架起劉女士,各自空出一只手扶著安全繩,滑著往山下去。很快,他的手套就磨破了。

        下行一百多米后,晚上10點,劉女士再次暈倒。“那會兒我絕望了,我和夏爾巴向導的力氣也用得差不多了?!狈督瓭c夏爾巴向導將劉女士抬到一塊較為平坦的石頭上,用一段廢棄的路繩穩(wěn)定住。而后他拿出GoPro(移動攝影機),問劉女士是否有話想說給家人,“她還是迷迷怔怔的,說沒有?!?/p>

        做好一切準備后,范江濤決定下撤找人施救,往下三十多米后遇到了上山的謝如祥。

        謝如祥回憶,5月18日晚上10點左右,他和夏爾巴向導攀登至8300米的高度,迎面遇到了范江濤。后者喊了句“祥哥”,立刻又哭起來?!八嬖V我,在上面碰到遇險的劉女士了,她只有一口氣了。”謝如祥說,“他和夏爾巴向導救了很久,但救不動了,很崩潰?!?/p>

        “在海拔8000多米的地方,救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。那個位置的氧氣只有海平面的27%,呼吸變得困難,停留時間越長,風險就越高。我連打開一個水壺喝水都費勁,再多帶一個人下山,會很辛苦,危險系數(shù)也增加了?!敝x如祥說,“但還好我和夏爾巴向導出發(fā)不久,我的體力、氧氣和水都只用了大約20%?!?/p>

        謝如祥決定,讓范江濤先在原地休息,他和夏爾巴向導上去探探情況。上行三十多米后,他找到了臥地的劉女士,又喂她喝了些熱水。而后,他對夏爾巴向導說,自己放棄登頂,要救這個人?!跋臓柊拖驅Υ送Σ焕斫獾?,在登頂珠峰的路上,他看到過很多倒在路邊的遇難者。如果救不了,夏爾巴向導也會放棄對方,畢竟保證自身安全是第一位的。但如果不救,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。哪怕她遇難了,我也要把她帶回營地?!?/p>

        謝如祥向夏爾巴向導承諾,只要把劉女士送回C4營地,就給他一萬美元的獎勵。這個隊伍里最強壯的夏爾巴向導同意了,卸下背包,背起劉女士。三人下撤,與范江濤會合。

        兩個夏爾巴向導輪流架著、背著劉女士,范江濤在背后托舉,年紀較大的謝如祥則在后面跟著。

        路上,謝如祥仍出神地幻想著,把人送到營地后,自己是否可以再次沖頂?

        這實際上是不可能的。從C4營地到峰頂?shù)淖詈笠欢温烦?,兩名夏爾巴向導給謝如祥和范江濤各背了三瓶氧氣,他們自己也背了一瓶。這些氧氣的用量經過嚴格計算,中途沒有任何補給的可能。因此,要想再次登頂,他們并沒有足夠的氧氣。且按天氣預報,本年的攀登珠峰窗口期在5月19日就要結束了。

        “直到夏爾巴向導叫了我一聲,我才回過神來,今年是登不了珠峰了?!敝x如祥說。他和范江濤估算,為此次登山,他們各自花費了包括注冊費、交通費、向導費、保險費等在內的三十多萬元。

        時間成本的付出也是巨大的。

        早在4月9日,湖南省登山隊一行九人就從長沙出發(fā)了。他們12日到達加德滿都,而后休整,又花費八天時間,從海拔2800米的盧卡拉徒步到海拔5364米的珠峰大本營。在大本營停留了大半個月,適應高海拔生活,然后開始拉練——從大本營向上經過C1、C2營地,再折返回大本營,等待窗口期的到來。

        根據夏爾巴向導提供的天氣預報,本年攀登珠峰的窗口期從5月13日開始。5月14日晚上11點半,謝如祥、范江濤等九人從珠峰大本營出發(fā),正式開始攀登珠穆朗瑪峰。5月15日,隊伍到達海拔6500米的C2營地,5月17日,到達海拔約8000米的C4營地。

        C4營地是沖頂前的最后一個扎營點。再往上,他們將經過大雪坡、黃帶、陽臺、南峰頂和希拉里臺階,然后抵達峰頂。然而,5月18日深夜,為救人,他們最終止步于黃帶上沿。

        施救者和被救者

        連續(xù)下撤三個多小時后,5月19日凌晨1點,他們到達C4營地。謝如祥記得,此時氣溫大概在零下20攝氏度,“穿連體羽絨服都覺得冷。”

        他們把劉女士帶進一個空帳篷,范江濤把自己的睡袋給了她,并往她腳下塞了一壺熱水。

        5月19日早晨,帳篷頂內側結了一層呼吸凝成的“雪”。劉女士的精神好了些,醒來后問范、謝兩人,自己登頂?shù)恼掌谀睦??“我感覺她有點像喝‘斷片’了,不記得自己遇險和獲救的經歷,還問我們怎么也在這里。但我覺得,她不記得也是件好事,這或許是段痛苦的回憶?!敝x如祥說。而后不久,劉女士就被自己找的登山公司接走了。

        湖南省登山隊是5月19日中午從C4營地離開的,20日下午到達大本營?;氐郊拥聺M都后,謝如祥在一家酒店又遇見了劉女士,“問候了一下,她說恢復挺好的。”

        劉女士接受媒體采訪時稱,自己被救的經歷屬實,但“人迷糊了”,提供不了更多細節(jié);對于范、謝的善舉,則是“救命之恩,應當感謝”。

        這一趟不算圓滿的旅行,讓范江濤瘦了二十斤。“我們生活在平原的人,到了高海拔地區(qū),做任何事都是在消耗自己的身體,運動系統(tǒng)和消化系統(tǒng)都會受影響?!?月14日從珠峰大本營出發(fā)那天,他的腸胃就鬧起不適,多次嘔吐。

        如影隨形的還有無法預判的危險——冰川、冰梯的坍塌都是概率問題。因此,要過冰川時,登山者們往往選擇夜晚出發(fā),以避免陽光照射導致的冰川、冰梯的加速融化。

        范江濤說,前期拉練時,他們穿過大本營外的昆布冰川,親眼見到一處冰川在身后一百米處坍塌,揚起的風裹著冰雪撲面而來。“如果我們走得慢一點,可能就隨著冰川塌下去了。”下撤回大本營時,又遇到冰川坍塌,這次有個隊里的夏爾巴向導掉下去了,所幸被人拉起,沒有大礙。

        最終,湖南省登山隊中,包括隨行攝影師在內的三人成功登頂。其余隊員因身體不適、氧氣不足、夏爾巴向導受傷等狀況未能登頂。

        探索與敬畏

        “有些人不理解,我們?yōu)槭裁匆爸kU去登珠峰。我覺得,人對未知的東西,是有探索的欲望的。其次,經過努力,登上山頂,會很有成就感。重新登山后,我感覺自己又活了起來,變得年輕了?!敝x如祥說。

        他曾是北京大學山鷹社的登山隊隊長。1990年,他就帶隊登上了海拔6178米的青海玉珠峰。后來他一直有登珠峰的想法,但總因種種原因不能成行。2018年,北大成立120周年校慶之際,山鷹社的同學們去登了珠峰。他聽說后,“覺得自己的珠峰夢又燃了起來?!?/p>

        從2019年開始,謝如祥恢復登山訓練,陸續(xù)登了乞力馬扎羅山、玉珠峰和哈巴雪山等。此次未能登頂珠峰,是“沒緣分”。他希望未來再去嘗試登頂。

        范江濤則已經“預訂”了明年或后年的春天攀登珠峰。2008年,他在網上看到一個名為“北方的空地”的帖子,里面詳述了作者穿越大羌塘無人區(qū)的經歷。他通宵把帖子看完,從此對徒步、穿越及登山產生向往。2016年,他定下“7+2”(指攀登七大洲最高峰,且徒步到達南北兩極點的極限探險活動)的登山目標,開始攀登高海拔雪山。

        現(xiàn)在,他在長沙經營創(chuàng)業(yè)公司,辦公室里放著十幾張登山證書,“國內海拔五六千米的山基本上爬完了,非洲、歐洲和南美洲的最高峰也都爬完了?!敝榉迨撬牡谒恼尽?/p>

        此次未能登頂,風景卻已經看飽了。他記得爬黃帶時,正是傍晚,夕陽下,他身下成片的雪山拉出了一條條長影?!把矍巴耆珱]有遮擋,特別壯闊,真正的一覽眾山小。好像在俯瞰全世界?!?/p>

        他還有些更感慨的事。從大本營出發(fā)前,眾人舉行了“煨?!眱x式,當?shù)乩镆糙s來參加。大家向天空拋撒大米,聽喇嘛念念有詞。他知道,除了祝福的意味,這也是讓人們敬畏大山。

        5月19日早晨,也是救人后的第一個早晨,他在帳篷中醒來,看到自己深夜迷迷糊糊抓來的睡袋上,寫著“木匠”兩個字。那是遇難者陳學斌的睡袋。那瞬間,他百感交集。

       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吳采倩

      (責編:陳濛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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