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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聽到桑樹喊我的乳名

      發(fā)布時間:2022-06-15 14:35:00來源: 光明網(wǎng)-《光明日報》

        作者:杜懷超

        我對桑樹情有獨鐘。老家屋后,父親種了好多桑樹。一棵葳蕤蓬勃的桑樹,從茂密的葉子到粗壯的樹干,從深邃的皺褶到龐大的根系,不用睜開眼簾,在心底纖毫畢現(xiàn)。它的身影就是我的肉身。凝視它們,像讀一部經(jīng)典,樹皮是凹凸有致的書脊,枝條是細密的鎖線,葉子則是層層疊疊的書頁,三月風(fēng)來,芭蕉般的葉子發(fā)出嘩嘩嘩的聲響,有玉佩叮當作響的生命回音。

        前不栽桑。這是從前人們奉為圭臬的神諭,也像一道嚴厲的魔咒,無人敢違背。別看村里人識字不多,可是在天地人三者的循環(huán)系統(tǒng)里,字與字,物與物,以及物與人之間,他們用最原始的方式諦聽、理解。他們視“?!睘椤皢省保@個坎他們無論如何是過不去的。活著,就是他們的信仰。

        桑樹長在屋后,我是心生歡喜的。這樣的地理位置,完全就是為我著想。桑葚熟了的時候,我可以冒著毒花花的太陽,躲開大人的視線,上樹大飽一頓口福,為泥濘般的日子留下一道縫隙,一道亮光。

        桑樹懂得悲天,也知憫人。它在照顧我的口腹,也照顧著大地的生靈們。比如圈內(nèi)的豬。我和姐姐們??嬷@子,上樹采摘桑葉,然后刀剁、剪切,再撒上米糠、麥麩,拌勻,端至豬圈內(nèi)。父親呢,眼里看到的是木材。桑樹從枝條到樹干皆有用處。桑木堅硬,可制器具;柔軟堅韌的枝條,可以編制筐、籃、牛鼻栓,還可以制作一把趕牛的軟鞭。軟鞭傷人,一點不假。放牛時候,我用力抽動鞭子,朝著牛肚皮抽打。鞭梢過處,牛肌肉痙攣,渾身抖顫;然后在呵斥聲里四蹄疾跑,笨拙而肥胖的身子,震得大地好一陣戰(zhàn)栗。

        我和桑樹之間,父親明顯偏向我;可在牛和我之間,父親拿起桑樹鞭,劈頭蓋臉向我打來。柔軟的桑樹鞭,錐子一樣鉆進我的骨頭里,鋒利的疼痛傳遞到全身。我只好在疼痛的淚光里浮想那誘人的桑葚,禍福相倚。既然上天賜予我桑葚,也必然會賜予揮向我的鞭子。

        桑樹諳熟生命之道。它能無師自通地學(xué)會扦插、嫁接、繁衍、賡續(xù),完成自己在世間的存續(xù),還會翻墻越界,從植物的輪回,橫跨到動物的天地。這是僭越還是屬于生命之間的接力?黑色蠶寶寶,撒在一張舊報紙上,置于課桌內(nèi),放上幾枚桑葉。幾天后,蠶寶寶從一個黑點長到黃豆粒大小,然后變成線條狀白蟲;再幾天,桑葉鏤空,有的呈現(xiàn)鋸齒狀的殘缺,蠶們已經(jīng)開始用餐了。我和伙伴們圍在蠶的周圍,就像一片闊大的葉子。遺憾的是,我們沒有等到蠶上山、吐絲、結(jié)繭,后來像下落不明的蠶一樣,消失在人海茫茫里。

        只剩下一根歷史的線頭,從絲綢的一端,再回到桑樹上。

        我曾多次把桑樹與傳說里的扶桑聯(lián)系在一起,這種帶有神性的名字,想想就有玄秘的味道。這只能是一廂情愿的事,我的醉心,只是留念那個“扶”字,一棵樹或一種植物,長在人類的面前,且以“扶”字掛名,其中隱藏著不可言說的內(nèi)涵。

        《海內(nèi)十洲記》里標注,“多生林木,葉如桑。又有椹,樹長者二千丈,大二千余圍。樹兩兩同根偶生,更相依倚,是以名為扶桑也?!眰髡f要是吃了那個“椹”,則會化作金光,飛翔空玄。還有好多跟桑鄰近的親朋,如桑麻、桑戶、桑田、桑梓等,從樹上到樹下,從大地到人間,關(guān)乎桑樹的葉子、身影、盛宴還有風(fēng)吹動的聲音,都在迷蒙的霧靄里漫漶。

        陶淵明詩說靜觀一棵樹,能聽到樹喊他的名字。這個辭官歸隱田園、躬身南山豆苗的詩人,即使這話從他的醉意里說出,我也是深信不疑。一個能清醒著從官場退出的詩人,內(nèi)心儲滿草木的素樸和露珠的澄澈,他彼時是萬木的通靈者。

        桑是有志向的,《禮記·內(nèi)則》:“吉者宿齊,朝服寢門外,詩負之,射人以?;∨钍噶涮斓厮姆?。”

        桑是可以庇佑的,《詩經(jīng)·豳風(fēng)·鴟鸮》:“迨天之未陰雨,徹彼桑土,綢繆牖戶。”

        桑還是一味中藥呢,以桑根白皮、桑葉和桑耳等變身守護民間,《千金方》《本草綱目》《溫病條辨》《大觀本草》等書中皆有它們的名字。

        我到一個叫桃園的偏僻小鎮(zhèn)采風(fēng)。這個因“桃園三結(jié)義”而得名的地方,桃子沒有,園子倒是有很多,只是里面長滿了鋪天蓋地的桑樹,綠匝匝地,像是賜予大地的華蓋。在當?shù)胤鲐毟刹康膸ьI(lǐng)下,我們走進小鎮(zhèn)內(nèi)部。確實,不見桃林,只有滿眼的桑葉,這也是印證了小鎮(zhèn)另外一個稱號,蠶桑古鎮(zhèn)。歷史賦予的榮譽,越過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,至今仍在,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。

        在桃園鎮(zhèn),后來留在我記憶里的,是路邊那個桑樹林。當我們冒昧走進那家桑園的時候,老人正端著盆,站在屋旁給桑園里的雞、鵝喂食呢。我們趁機打量下桑園,方圓幾公里,綠色的海洋。細看這些不足一人高的桑樹,長出的葉子寬大,跟芭蕉扇大小相差無幾。無數(shù)的葉子層層堆積起來,整個園子堆綠疊翠,一個立體的綠色山巒。他們一直住在桑園里,建了房,喂了雞、養(yǎng)了鵝。養(yǎng)鵝是為了嚇唬黃鼠狼,鵝是它的克星。

        老人說,在桑園里養(yǎng)雞,蛋都是綠的呢。

        看著連綿起伏的桑葉,我為桃園鎮(zhèn)的桑葉和蠶們感到幸福,它們長得恣意、吃得狂歡。返回的路上,我問自己,假如那些蠶寶寶跟我一樣,回到城市的摩天大廈里,還會有一棵叫桑的樹嗎?

      (責(zé)編: 常邦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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