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張明輝（遼寧師范大學副教授）

　　“以直報怨”是一個常用成語，出自《論語 憲問》:“或曰‘以德報怨’，何如？子曰:‘何以報德？以直報怨，以德報德。’”

　　這段話中的“以直報怨，以德報德”，被歷代學者普遍解釋為：“拿公平正直來回答怨恨，拿恩惠來酬答恩惠”（楊伯峻《論語譯注》），“于其所怨者，愛憎取舍，一以至公而無私，所謂直也。于其所德者，則必以德報之，不可忘也?！保ㄖ祆洹都ⅰ罚凹炔辉S以德報怨，故更答以此也。不許以德報怨，言與我有怨者，我宜用直道報之，若與我有德者，我以備德報之也?！保撼寿墩撜Z集解義疏》）

　　“用公平正直報怨”到底是如何報怨，劉寶楠《論語正義》認為“以直”指報怨者內心沒有余怨。如果不能忘記怨恨，報仇后能夠忘記就是直；如果能夠忘記怨恨，即使不報也是直。劉解基于儒家“忠恕”觀作出是讀，但從社會歷史角度來看，這種闡釋與當時“父仇不共戴天”“兄弟之仇不同國”的社會輿論相左，恐怕曲解孔子原義。

　　出現這些誤解，是因為后人多從“公平”“正直”這一常用義去理解“直”字，而忽略了“直”還有一個更為原始、而今人較少使用的含義——相當、對等。戰(zhàn)國晚期及秦朝時期的出土文獻睡虎地秦墓竹簡《法律答問》為我們提供了佐證：“論獄何謂不直？罪當重而端輕之，當輕而端重之，是謂‘不直’?！边@份珍貴的文獻記載了戰(zhàn)國時期的量刑準則——適當原則?！安恢薄弊置媪x是不相當。法律義指：罪應該重而故意輕判之，當輕而故意重判之。也就是說罪行和懲罰不相當。

　　從詞義發(fā)展角度看，“直”初義指雙方在空間相對?！墩f文》：“直，正見也?！闭娭竷煞较鄬??！赌印溲ā酚懻摦敯l(fā)現敵人挖隧道攻城時，守方需“急塹城內，穴其土直之”，意思是說應趕緊在對著敵人所挖方向挖隧道以防范之?！秲x禮·士冠禮》也說：“夙興，設洗直于東榮，南北以堂深，水在洗東。”鄭玄注：“洗，承盥洗者，棄水器也?！薄皹s，屋翼也?！敝割孪磁鑼χ鴸|邊的屋翼。

　　此義后來引申為數量方面相對，有“相當”“對等”之義?！豆茏印ど街翑怠罚骸皫艛抵疁剩豢h必有一縣中田之策，一鄉(xiāng)必有一鄉(xiāng)中田之策，一家必有一家直人之用?！薄豆茏蛹！芬龔埮寰]曰：“中、直，皆當也。”這句話的意思是：貨幣流通的標準數量，在一個縣須適合于該縣土地的調查數據（與土地情況相當的數據），……在一家必須與一家人需要的用度相當?！秴问洗呵铩っ舷摹罚骸靶芯舫龅摚禺斊湮?。”高誘注：“當，直也?！币馑际?封爵賜祿，一定與他們的地位相當。又指婚姻雙方相當，《詩經·柏舟》“實維我特?！泵珎鳎骸疤?，匹也?！薄俄n詩》“特”作“直”，云：“相當值也?！卑矗浩ィ湟?，相當也。異文“直”說明，直有相當義。再引申，指價錢與貨物相當，睡虎地秦墓竹簡《秦律十八種·金布律》“大褐一,用枲十八斤,直六十錢?！?/p>

　　“直”又寫作“值”，二字同源?！跋嘀怠笔菨h代習語，《說文》：“當，田相值也?！倍巫ⅲ骸爸嫡?，持也，田與田相持也。引申之,凡相持相抵皆曰當?！睋丝芍?“當”“值”指相對當,從而引申出“相當”“對等”義?！秲x禮·喪服》：“大功八升若九升?！睗h鄭玄注：“不言七升者，主于受服，欲其文相值?！碧瀑Z公彥疏：“值者，當也?！跛溃诮耘c小功衰相當，故云‘文相值’也?！?/p>

　　綜之，直有相當義?！跋嘀怠薄跋喈敗北硎臼挛镌诳臻g、時間、數量、重量、性質、作用、禮制等方面相對應、相一致的關系。“以直報怨”即“以怨報怨”，類似于漢謨拉比法典中的“以牙還牙”“以眼還眼”，它強調的是對等原則，不可因為仇怨而故意加重報復。《漢書·地理志》中批判太原、上黨的欺詐暴力等不良風氣，云“太原、上黨又多晉公族子孫，以詐力相傾，矜夸功名，報仇過直，嫁取送死奢靡?！碧祁亷煿抛ⅲ骸爸币喈斠病！蓖瑯?，在司法訴訟中，官吏執(zhí)法也得判處得當，即罪犯所受懲罰與罪行相當?！抖Y記·月令》記載“乃命有司，申嚴百刑，斬殺必當，毋或枉橈，枉橈不當，反受其殃?！?“不當”又作“不直”，《史記·秦始皇本紀》記云：“三十四年，適治獄吏不直者，筑長城及南越地?！痹诋敃r的律條中，對于瀆職——“失”“不直”罪就有懲處規(guī)定。張家山漢簡《二年律令》：“劾人不審，為失；其輕罪也而故以重罪劾之，為不直?！币虼?，“不直”不是不正直，而是一個固定的法律術語。

　　受到儒家文化中孝、義、忠等倫理影響的承怨之人，不但不會放棄報怨復仇，反而會強調等值返報，“以直報怨”也就不可理解為“以仁報怨”。

　　《禮記·曲禮》：“父之仇弗與共戴天。兄弟之讎不反兵。交游之仇不同國?！币馑际钦f：殺父之仇不共戴天，尋而殺之。兄弟之仇，隨身攜兵，準備報仇。朋友之仇，見之則殺?！短垂稀吩敿氂涊d孔子關于為父母復仇的觀點：“寢苫枕干，不仕，弗與共天下也。遇諸市朝，不反兵而斗?！边@是要求復仇者隨身攜帶武器，隨時手刃對方。所以，孟子感嘆，殺人之父等于殺己之父?！睹献印けM心下》“吾今而后知殺人親之重也：殺人之父，人亦殺其父；殺人之兄，人亦殺其兄。然則非自殺之也，一間耳?！?/p>

　　根據《禮記》《孟子》中記載的孔孟言論，可見儒家思想中的復仇觀是“以怨報怨”?！墩撜Z》中的“以直報怨”即“以怨報怨”，但它強調的是對等復仇，不因怨恨而加重報復。

　　《光明日報》（ 2022年03月07日 13版）